快要到虹桥机场时,随手翻地图,发现很多地名都带个“浪”或者“更浪”,比如虹桥这一区域就有“周更浪”、“康更浪”、”小涞浪“、”南顾更浪“、“汤更浪”。好奇查了查,原来“更”即“梗”,“浪”即“那儿”,“周更浪“意思大约就是”周家的田埂那儿“的意思。倒是可爱,又有些古意。
驱车往家,高速公路附近往往有水网,而一路上还常常看到“二十总”、“十七总”这样的地名,问父亲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也不明。查了查维基百科,只有关于湘潭一则记录:
总是湖南湘潭城所特有的地名。现保留使用的为九总以至十八总。它们不仅是地名,而且蕴含了相当深厚的历史文化。
湘潭城大致在明初,街区就划分为十八个“总”,即沿湘江从东到西将街区分为一总至十八总。“总”这个特殊的称呼,来源于古代打更巡夜所设的“总铺”。一总至八总在1576年筑城时包含在了城内,而且随着清朝湘潭城商贸与城市活动向城外集中,一总至八总的称呼日后不再使用。而城外的九总到十八总的地名一直延续到现在。因为“总”与航运商业具有紧密的联系,它们也成为了湘潭港市的见证,“总”沿江排列,大致可以以码头来分隔,日后十三总习称航运码头,十四,十五总习称客运码头,十六总习称货运码头,而十八总则称为大码头。
wikipedia
然而我们走的这条路是江苏中部的江海水网,和湘江还有点距离。接着查到了《日报》的一篇文章,似乎和湘潭类似,“总”是作量词用,作为辖区划分的标志。
据《南通市志》记载:“南宋时,淮盐产区一场有10灶,一灶有盐民20余户。数户编为一甲,设有甲头;数甲编为一总,设有总辖”;“元代于灶户聚煎之处设团……编入灶籍”;清代“编定各场灶籍户口,一场分为数总,一总分为数甲”(引文摘自《南通市志.盐业篇.盐业生产》)
海门市委老干部局网站
看来这个老干部局还是做了点调研工作,答疑解惑,我把故事讲给家人听,他们都豁然开朗。
在家逗留数日,恰逢童年好友也在家,二人重拾久不操练的“土话”,生疏得很,在父亲的帮助下常常需要反复换词才能到地道的讲法。比如喝水不说喝水,要说“吃茶”,放了茶叶叫“吃茶叶茶”。还有用方言说说“没有去”就很突兀,得说“不曾去”。伴随着练习,多少许久的记忆伴随着方言词汇在大脑里激活起来。
一晚乘夜色溜进曾经上学的初中,门前有保安,但我俩挺起腰大摇大摆走进去,保安看我们这架势,竟然没有拦。周五晚上7点半,老学校仍然灯火通明——初三的学生在上晚自习,说是自习,竟也是有老师在讲课。我不太记得清以前上学时晚上是不是要真上课了,只记得和周围同学聊天聊得很快乐… 学校另一侧广场,大射灯下站满了不知年级的学生,一名老师在用普通话训话,正在强调“物理学习很重要”之类的概念。一个校长模样的人物在人群边缘抽烟,一边观察学生和台上讲话的老师。
感叹了一下学生如此辛苦,我俩径直往后面的操场奔去。单双杠、moneky bar 各有好几副,可是野草有半膝高,黑灯瞎火还怕有蛇,没玩。现在的学生,大概也是没时间玩的,那一片野草里连人踩出的小径也无,便是例证。
退出来时,碰见一学生,他喊了一声“老师好”就跑了。错愕中,走到校门前,这次被保安拦下,问“你们是初几的?” 大概也是把我俩当成了初中部的老师,我俩实在没有撒谎的技能,马上就招了。道歉之后退出来。
同父母一起去盐城湿地条子泥观鸟,这一处湿地是世界上面积最大的潮间带湿地也是东亚——澳大利西亚候鸟迁徙路线上的关键区域。近几年来环保被提上议程,加上这条关键迁徙路线对于很多在红色名录上的物种来说性命攸关,被科教文评为世界自然遗产,也因此扩大了湿地保护范围。我们去的这天是小潮,并没有大潮时群鸟纷飞的场面,但也还是看到了小青脚鹬,大滨鹬这样难得一见的鸟种。
条子泥附近有个小镇,名为“弶港”——我父亲说老一代人会称那个地方为“老北弶”。他用方言说着,把“弶”念为qiang(入声)。我查找着这陌生汉字的正确读音,发现读“jiang4”,有些残忍的是,这字意为“捕捉老鼠鸟雀等的工具”。在少年闰土里也有这字——我怎么不记得了。
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弶捉小鸟雀的。
《少年闰土》
也就是说,在很久以前,这里因为湿地资源丰富吸引了很多鸟类栖息,乡民以捕鸟为生,乃至于地名都成了“弶(捕鸟)港”。想起在亚当尼科尔森关于海鸟的专著《海鸟的哭泣》里提到过,苏格兰赫布里底的圣基尔达岛每年会宰杀12,000只暴风鹱,以至于他们和暴风鹱形成了一种共生关系,这种关系通过民歌的形式在暴风鹱神话中找到蛛丝马迹。而盐城湿地鸟儿以前的命运,只能在地名里找到蛛丝马迹了。实际上,我很惊讶,申遗成功以后的盐城,竟然允许保留了这一地名,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如今,你可以在网上听到这段古老的关系。1951年夏天,伟大的美国民族志学者艾伦·洛马克斯,也就是第一位用磁带录音机收集传统音乐的人,去往外赫布里底群岛中的巴拉岛。他在岛上的玛丽·吉利斯家中录下了玛丽朋友安妮·约翰斯顿与蕾切尔·麦克劳德唱的歌,二人对洛马克斯发音不标准的盖尔语咯咯发笑。她们在他的催促下开始唱歌,不过,背景声中有沏茶声,还有洛马克斯打断她们的话:“茶等一会儿再喝,玛丽,劳驾,杯碟发出的每一声细小的嘎嘎声我都听得见。”于是,两位女士再次开始:
Iteagan, iteagan, uighean,羽毛,羽毛,鸟蛋,
Iteagan, iteagan, eòin,羽毛,羽毛,鸟儿,
Iteagan, iteagan, uighean,羽毛,羽毛,鸟蛋,
O’s e mo nighean a nì’n ceòl.哦,我的女儿会唱歌。接着是合唱,没有歌词,只有鸟的声音,蕾切尔说这些“只是哼唱,是海鸟唱的歌”,它们想表达的意思核心,无法转述出来。
暴风鹱神话中最核心的部分在北极圈居民中留存了下来。海洋中叫人害怕的女神赛德娜在从格陵兰到加拿大西北区域都以冥府女主人的身份为人熟知。她在那里完全是因为她在人间的遭遇,而她的毁灭性则与暴风鹱的力量密不可分。小时候,她与父亲一起住在格陵兰的偏远地带,母亲则已经去世。赛德娜长成了一名漂亮姑娘,人们对她的美貌有所耳闻,那片海岸每个地方的年轻男子都划着皮艇前来追求她,而她谁也看不上。一个春天,冰雪消融,鸟儿也随着复苏的日光回来了,一只暴风鹱从海上飞来,开始对她说话。“到我这儿来,”他说,“来到这片鸟儿的土地,你永远都不会挨饿。
我的帐篷是由美丽鸟儿的外皮做成,我的暴风鹱兄弟们会把你想要的都带给你,并用他们的羽毛为你做衣裳。你的油灯会永远明亮,锅子里会永远有肉。”
赛德娜无法回绝,于是他们一起去往鸟儿的土地。旅途漫长,跨越海洋。当他们终于抵达,赛德娜发现,暴风鹱对她撒了谎。他拿给她看的帐篷罩着陈旧的鱼皮,到处都是破洞,风夹着雪从洞口灌到帐篷里。她的床铺不是美丽的白色驯鹿皮做的,而是坚硬的海象皮。她赖以为生的则是鸟儿为她带来的难以下咽的鱼。
她抛弃了自己的生活,太过自负而无法接受渴望着她的爱斯基摩年轻男子。她十分忧伤,唱起了歌:
唉!父亲,要是你知道我有多不幸福,你会来到我这里,我们会乘着你的皮艇,匆忙划水离去。暴风鹱待我不好,我对他们来说是个陌生人。寒风从我的床铺边刮过。他们给我难以下咽的食物。快来接我回家去!
夏去冬来,等到渐渐温暖的风再次从海上吹来,父亲来看她了。她扑到父亲身上,乞求他带自己回家。暴风鹱外出打猎去了,于是父亲迅速让她坐上皮艇,二人出发了。暴风鹱回家后,发现赛德娜不见了,他火冒三丈,叫来其他暴风鹱,一起飞到海上搜寻落跑的姑娘和她的父亲。当然了,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这对父女,并朝二人掀起剧烈的风暴。大海卷起巨大的浪花,威胁要淹死人类。父亲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决定将赛德娜献给她背弃了的暴风鹱,于是将她丢下船去。赛德娜死命抓住皮艇的船沿,她的父亲掏出一把小刀,砍断她手指的第一段关节。切下的手指部分掉进海里,变成了海豹。她依然抓着皮艇,比之前还要用力,她的父亲再次用刀砍断了她手指的第二段关节,掉在海里的这一部分手指也变作了海豹。当父亲砍下她剩余的手指后,这些血肉变成了鲸鱼。
暴风鹱以为赛德娜已经淹死,于是平息了风暴。她的父亲也允许她爬回皮艇里。然而她恨父亲。等他们回到岸边,父亲睡去后,赛德娜让自己的狗去咬掉他的双手和双脚。父亲醒来后,诅咒着赛德娜和狗和他自己,于是大地把他们都吞了进去。这就是为什么赛德娜如今统治着冥府。
我们很难找到比这个故事更难以忘怀的海鸟故事了。这则神话里包含了关于暴风鹱的一切:他的引诱与诱惑、他统治着的广袤海洋、他许诺的财富、他生活中真实的绝望、他的油腻和肥硕、他的美丽羽毛、他的凶残与愤怒、他的力量、他与各种风暴和海洋的亲密、他黑暗又敏锐的双眼,还有最重要的他的神秘,他栖息在我们所知道的世界之外的生活。现代科学终于了解到的关于这种鸟的一切都以某种方式预先嵌入了这则故事中,暴风鹱就待在属于它们的世界里,是北方海洋世界里的核心灵魂。
在19世纪80年代的先锋人类学家弗朗茨·博厄斯用电报式语言讲述的那个版本中,暴风鹱会变换身形,能够用它那变形后“全知全能的神奇眼睛”在海洋中寻找赛德娜和她的父亲。等他找到这对父女,召唤风暴想要摧毁二人时,他发出了得意扬扬的叫喊:“呀哈哈哈哈!”如今你依然能从世上所有的暴风鹱那儿听见这种拉长音节的尖刻笑声。”
《海鸟的哭泣》 亚当·尼科尔森
封面图:如东小洋口风电母港